
(受访者提供/图)
2025年6月末,华东师范大学毕业典礼上,中文系老师汤拥华公开致辞《像我们这样想不开的人哪》。不同于传统致辞,这份致辞引入了时下流行的短剧元素,在社交媒体平台上掀起一阵讨论热潮。在致辞玩梗、诙谐的表象下,不乏关于文科的意义和困境的讨论。“我的痛苦,被听见了。”一些中文系学生在致辞下的留言成为网络时代的诉说墙。
意外出圈后,汤拥华一再强调“我只是中文系非常普通的老师”。为什么要在这样的重要场合“玩梗”?事实上,汤拥华早已在大学课堂上引入“短剧桥段”作为讲课时举例的素材,与此前以鲁迅、金庸等举例相似。私下里,他成为短剧的忠实用户已经有一两年的时间,每天都会拿出一些时间来刷短剧,其他休闲方式还包括开心消消乐。
以下是汤拥华的自述:
“我也曾经是中文系的”
大家都说这篇致辞火了,我一开始只当笑谈,现在也承认了,因为总有好多想象不到的读者冒出来。另一方面又觉得非常不真实,因为我不知道这些读者都是从哪里冒出来的?
有一些同事看到致辞后觉得有趣,但是呢,他们不知道中间的一些梗。有的老师问我:这个北镇王到底是谁?我说人家是镇北王好吧。
很多以前的朋友冒出来了。有个朋友在我的朋友圈下面评论,说自己的妈妈都看到了致辞,他母亲应该七十多岁了,这不在我预设的听众群里。最初我设想的受众主要是华师大中文系刚毕业和仍在校的学生,现在俨然出现了一个庞大的群体。他们会互相召唤,“诶,我也曾经是中文系的。”哪怕他们分布在各行各业,并不都是在从事中文相关的工作。
我感觉这份毕业致辞像把大家召集在一起开同学会,每个中文系的学生都会想起当初那四年,想起读中文系的时光。
我们中文系研究文学,经常需要去听见别人的心声,去理解其他人,尤其是理解那些想不开的人,理解那些内心有一种郁结却很难对人明言的人,同时自己也想被听见。这种“想”不是理直气壮的,不是要求别人听到,而是希望有这么一个契机被听到,这份致辞可能就是这样的契机。
我们这些学文科的人,看上去很多地方不太有用,也很难为社会做出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情,有时还有很多小脾气,被人各种诟病。但就是这样的我们,内心会有种特别的东西在,如果有一个机会,有人把它表述出来,那真是难得。在我们分享这篇致辞文章的时候,每个人都在这里互相听到,让“想不开的人”听见彼此,也是不错的事情吧。
人的心灵怎么去定义?任何数据能计算出的东西都可以被模仿替代,恰恰是这种无法定义、只能去感受的东西,反而是宝贵的吧,只是在生活中看起来好像没那么“有用”。
我在致辞中写到一个细节,最近的古装短剧虽然处处都在节约成本,但是一部部都开始造雪了。很多时候,雪下得很假,下得很浮夸,下得毫无必要。但是,一心拔刀的人为什么也喜欢下雪呢?因为人总有想不开的时候,总有出神发呆的时候,“欲将轻骑逐,大雪满弓刀。”或者这句:“在一首诗中给我三秒钟的寂静,我就能在其中写出满天的乌云。”
现在流行的是“功利”,这两年大家也都在参与这样的形象表达,比如说“智者不入爱河”,“找男朋友、找女朋友都是很浪费时间的,只有钱是真实的”。但是在做符合这样预期的短剧时,为什么要在一些时候下雪?为什么我们还是会考虑到:人其实会做很多“无聊”的事情。
很多读者谈到在这里被触动。是啊,我们已经理所当然地浪漫不起来了,“何必授柄他人,徒然刺伤自己”,但是,要做到完全的功利就像做到完全的浪漫一样,谈何容易!只要一片雪花飘起,我们就能听见雪落的声音,那其实是我们自己内心的“杂音”。
我们并没有像我们以为的那么功利,那么“刀枪不入”。我们其实为自己、为他人做了太多并不是那么有用的事情,也许正是这些事情,定义了我,也定义了人。
短剧和开心消消乐
我曾在很多场合谈到短剧,但并不是在研究它。研究短剧是一个专门的工作,有很多传播学、影视研究或者文艺理论研究的学者在做,那是一件很辛苦的事情。
我只是把看短剧当成平时的休闲娱乐,我还玩开心消消乐,这些其实就是填充空闲时间。说得更准确些,是填充本来应该工作而又懒得工作的时间。
在开始看短剧之前,我看韩剧、日剧,再之前,我的大部分空闲时光都被美剧所占据。我会为自己找一些学术的借口,比方最初看日剧,是为了写一篇关于日本文学批评家柄谷行人的文章。那时,我对日本文化不太了解,就选择去看电影、看剧。我喜欢出演《东京爱情故事》的铃木保奈美,就为她写文章,天海佑希、长泽雅美、绫濑遥等演员我也很欣赏,就把她们放进PPT,带到课堂上。
这是我个人的性格特点,有时候看到自己可以按部就班地完成一个工作,会不自觉地慢下来,找点事情消磨时光。很多朋友批评我,说做学问应该更加专注,他们说得非常对。但是,我努力过很多年,效果一般。
我的生活方式、思维方式的特点可能就是发散型的,我并不热衷于主动探险,更愿意通过一些偶然的契机接触原来没有接触过的东西,然后尽可能融会贯通地去思考问题,直到慢慢形成一个思路。这会浪费很多时间,但性情如此,没什么可抱怨的。
我的趣味比较大众化,私下不太去关注非常难、非常高雅的东西。我有时候会特别羡慕,每当国外一个名字很冷僻的人去世的时候,有很多朋友第一时间发朋友圈纪念,我根本不知道他是谁,尽管我是一名被认为应该博览群书的大学中文系教授。
我关心普通人的喜怒哀乐,非常愿意把普通人的生活代入我的思考中。去理解人,尤其是理解人的困难,有时要通过经典作品去理解人性,中间可能有波澜壮阔;但也有一些时候,要通过大众的东西去理解普通人遇到的麻烦。这种麻烦并不新鲜,甚至是很粗糙的矛盾,但要去面对、去解决。看短剧的时候,我在很多地方都能体会到一个普通人的想象力,比如突然一下变得有钱有权,可以啪啪打坏人的脸,这是一种俗气的快乐。作为短剧观众,我并没有比其他观众更高明的地方。
这一两年我才开始看短剧。起先我不知道短剧是什么,刷短视频的时候看到,以为是荒唐的社会新闻,一点进去,就变成一个剧了。一不小心看了几集之后发现还要充钱,忍不住诱惑,充了钱。再后来发现不用充钱,看广告也可以。
我现在看短剧是通过看广告来免费看全集的,我的底线是不能花钱,只能花时间。我平时玩开心消消乐也是这样,不充钱。
玩过开心消消乐的都知道,如果要增加两步,是要好几块钱的,我通过看消消乐的视频来增加两步。在不花钱的情况下,如果技术能力一般,隔段时间就被强制休息,等待游戏的“精力”恢复才能继续玩,这种强制下线对我当然也是好事。
我不会选择通过转发给别人来增加步数,因为耽误自己的时间已经很不好了,不能再去耽误别人的时间。短剧、开心消消乐,这些都是娱乐,我得给自己设一个底线。直播也是很容易上瘾的,它与用户有一对一的接触互动,增强互动性的重要一点就是花钱,如果你为直播花过钱,你就会被它抓住,很容易就陷进去。如果不花钱,总还在一个可控范围内。
我看短剧最长的时候大概是三四个小时,记得那次是晚饭后开始看,正式开始工作时已经是晚上10点,我早就是老花眼,看完感觉眼睛都不行了。另一个看短剧的时段是上床之后,有时居然会刷一个多小时,这是绝对的恶习,绝对不推荐。
看短剧的时候,我会意识到,不能让它完全影响到我的生活,只能把它作为一个正常状态下的调节。正常状态下人本来就需要休闲嘛!

汤拥华和学生们一起参加读书会(受访者提供/图)
短剧讲“现实”,文学讲“真实”
我看过的短剧不少,工作被短剧所累的时候,会产生“罪恶感”。但有时回头想想,我并不是从看短剧开始“堕落”的,我一直比别人花了更多的时间在那些看上去没有益处的事情上,甚至不是养花养鸟、琴棋书画这类风雅之事,就是纯粹的浪费时光,看短剧的“罪恶感”反而被平衡了一些。
短剧往往价值观非常明确,这与传统的民间故事相似,在那些妈妈给小朋友讲的故事里,一般都带有道德教训的意味。在短剧中,我们能看到它从头到尾都在讲道德、价值观,哪怕是坏人,都是满口仁义道德。这些道德教训能让观众产生代入感,一下子分出好人、坏人,这样故事的眉目就清楚了,就能看得下去。
纯文学作品一般不直接给道德教训,而是去展现人性的真实和复杂。这是短剧不能替代文学的原因之一,如果世界上的问题都以短剧的方式解决,可以非常清晰地分出善恶,而且善恶有报、邪不压正,那我们整个现代文化就是白折腾了。
我们能够叫得出名字的经典文学作品里的人物,往往很难辨别善恶对错。短剧利用善恶之分将我们带入情节,而文学作品通过情节将我们带向善恶之分的困境,从而让我们意识到生活的复杂性。短剧喜欢讲“现实”,现实就是只有财富地位才是硬道理;文学讲“真实”,世界上有那么多想不开的人,再想得开的人也有想不开的时候,这才是生活的真实。
最近一年多,我在课堂上引入“短剧”作为例子后,同学们有时候会笑话我,说汤老师是真爱短剧啊,我说我反正就这么几招,你们不让我讲这个,我就会讲别的东西,比如理查德·罗蒂的新实用主义思想如何,照样能让你们耳朵生茧。搞理论的人嘛,一旦思考一些问题,每天都思考那些问题。一旦举一些例子,每天都举那些例子,就像牛在反刍。
在课堂上讲短剧有什么好处呢?教师举例子要有一定的公共性,比方说举鲁迅的例子、张爱玲的例子,同学们会比较熟。如果举个冷僻的作家,相当于是几年前的短剧,知道的人少,讲了也白讲。短剧是非常模式化的,它并不需要真的去讲某一部短剧的差异化内容,这种设置就像游戏一样,每个类型角色在不同短剧中的表现都差不多,非常适合举例子。
不管是什么样的例子,在举例前我都要考虑到学生没有特别的需要一定要了解这个例子。再就是,举这个例子,我究竟要去表达什么?我是不是真的有什么值得说的话?炫耀自己看过某部短剧,不过是炫耀自己比学生更闲,这比炫耀自己看过某本冷僻的书更糟糕。在举一些大众文化的例子时,教师不要觉得自己在亲近学生、俯下身子去贴近他们,了解学生熟悉的内容就很了不起,而是能真正在其中发现打动自己的东西。
如果举出一个例子,只是为了可以对学生说,“你看,我比你们有更多的生活经验”,“这么好的作品,你们都没有看过吗?”学生会很反感。不管老师研究的领域多么专业、取得什么学术成果、对社会做出什么贡献,不能理所当然地认为自己感兴趣的东西就是学生应该感兴趣的、需要的。
我这学期开了一门关于文学批评的课,上第一堂课前我就对同学们说,“我要保证这一学期不说这样的话:‘我们当时的生活比你们的更有价值’,我们就在这个基础上讨论。”
我只是一名普通老师
与课堂上的学生们相比,我是“您那一代”人。我是1976年生人,1994年参加高考。我读书时是高三分文理班。高二之后的一次会考,我不小心考了全班第一,全年级第六(一共6个班)。当时班上的主要老师都去教理科,我想学文科,但谈不上坚定,老师劝我读理科,我看天快黑了,得回家了,就同意了。这不怪老师,那时候流行一句老话,“学好数理化,走遍天下都不怕。”
后来我高考发挥一般,去了常德师范高等专科学校(今天的湖南文理学院),本来是物理系,我赶紧转专业到中文系,此后从求学到教学,没有再离开过中文系。专科毕业后,我先是通过自考拿到湖南师大的本科文凭,再到上海大学读硕士,又到华东师大读博士,到上海师大读博士后,还去复旦大学做过访问学者。
2006到2016年,我在浙江工商大学教书,那是一个商科氛围比较浓厚的学校,中文不是主流专业。在上大学语文这种跨专业的通识课时,我能感觉到同学们学习的投入程度不是特别好。但我作为老师,不会因为这一点生气。
因为永远会有一批同学,他们是很自然地喜欢文学的。在浙江工商大学教书时,我和一些老师、学生自发组了个读书会,取名“钱塘读书会”,师生一起读经典文学作品和学术著作。
读书会一般一周办一次,我们一起读书、讨论,有时候吃点东西、喝点东西。学校每年9月开学,不久就是中秋节,月圆之夜,我们会在校园里走一走,朗诵海子的诗“月亮 你寒冷的火焰”;讨论一些古诗词的时候,我们会假装古人在饮酒论诗,用塑料杯子装点二锅头喝。
当时只觉得好玩,现在回想起来可能有点做作。但就像艺术史家贡布里希说的,人总得先附庸风雅,才能学会风雅。再回想,也有种诗意的纯净在其中。我们没有什么功利目的,就是做这个事很开心。因为对文学的共同爱好,召集起一批志同道合的年轻人,他们未必以后选择文学的道路,但我们每个人都会在相聚讨论的这两三个小时里感受到快乐。
那样一种做作而纯粹的快乐,其实不是人文学科专有的福气,而是大学的福气。读中文系并不是完全浪漫的,不是一天到晚终极关怀。在大部分情况下,文科的大学教育也是瞄准考试、论文、绩点的。不管我们读什么、想什么、讨论什么,都在这个框子里发生。
现在我在高校做老师,这同样是一份有框子的工作。比如评职称,要看老师所上课程的学生评教情况,如果有30%以上的课排在评价的后30%,就比较被动,如果是在后5%,那就更糟糕了,这是硬性要求。
大学老师既是学者又是老师,作为老师能获得最直接的情感反馈。有时候看到学生不投入,我也会有点灰心,跟他们讲这些干嘛呢,他们也不会有共鸣。当老师上课过于认真的时候,有些同学还会觉得老师很奇怪,何必为难学生呢。这时候,有的老师干脆就随便一点,“利人利己”,但也有一些老师随便不起来。我的毕业致辞标题“想不开的人”,也包括这样一些老师,这样一些学生,他们不是想不到,只是想不开,是要去认真上课的。
现在,我在大学教书近20年了。上课的时候,我不会提醒同学们不要刷手机之类——每天看短剧的老师提醒这个,合适吗?
我想,站在我面前的同学们,他们已经有足够优秀的学习习惯,对自己想要什么也有足够的认识,虽然受惰性的影响会在某些方面分散注意力,但是我们做老师的尚且如此,更不用说他们了。而我,只是中文系一名非常普通的老师,每迎来一批新的学生,我就像是短剧里那样重生一次。青春是可以把自己浪费给自己的季节,不说“下雪”的梗了,我现在想到的表达是:晴朗的春日,凉爽的夏天。
南方人物周刊记者 韩茹雪 南方人物周刊实习记者 王梦源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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